第5章_凌晨暮色by初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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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车从斯野身边缓缓驶过,开向白沙湖的另一端。

  帕米尔高原上几乎没有圈起来收费的景点和停车场。

  但拉客的师傅们会自发将车停在一个开阔的地方,等待打卡尽兴的客人。

  这条路上时常有下车步行的游客,因此靳重山开得很慢。

  后视镜里,斯野还站在下车的地方,低着头,双手捂住棉衣的兜帽,不知在干什么。

  棉衣罩在斯野身上,显得有些大,衬得那双腿更加修长。

  随着车行,斯野的身影越来越小,几乎与身后的雪山融为一体。

  靳重山收回视线,看了眼一旁的手机。

  刚才他忘了告诉斯野,走向白沙湖之前,可以往回看看。

  他停车的地方背后就是壮丽巍峨的雪山。

  虽说雪山在喀喇昆仑公路上随处可见,但离得这样近的并不多。

  他带的绝大多数客人,下车就会奔向前面的白沙湖,错过身后的奇景。

  他拿起手机,正要发条语音,后面来了辆车,催他开快点。

  他将手机放了回去。

  斯野在劲风中站了会儿,勉强将鼓胀的情绪压下去。

  正想向前走,白沙山的方向刮来一股更凌厉的风。

  他下意识闭眼转身躲避,再睁开眼时,视野已经被逼至面前的雪山撑满。

  “我操……”

  这一刻,那些因为靳重山而起的不自在忽然消散。

  心中涌起的是置身恢弘天地间的浩渺和坦然。

  他注视那雪山,一步步向后退,直至眼睛开始发酸。

  散去的不仅是关乎靳重山的情绪,还有积蓄了半年的恐惧和痛苦。

  ——而这,仅仅是帕米尔高原上的第一站。

  斯野唇角弯起松快的弧度,转身向白沙湖走去。

  这条路向下方倾斜,在湖边转了个弯。

  但是人在路上,看不到那个弯,仿佛这么走下去,尽头就是那片静谧的湖。

  斯野走得越来越快,后来几乎跑了起来。

  在他的奔赴里,白沙湖宛如迎接他一般,渐渐向他展开怀抱。

  晴空下,湖水呈蓝绿色。

  湖中心的白沙山闪着银光,却在水中投下浅灰色的影子。

  斯野俯视它,一种熟悉的感觉在胸中翻涌。

  游客们已经沿着木梯走到湖边,踩在那些即便夏天也不融化的雪霜上。

  他也走下去。

  离湖越近,风越大。

  艾依正在给女游客们拍照。

  一些牧民牵着牦牛,牦牛身上挂着繁复的装饰品,合影一人二十块。

  斯野远离那些热闹,独自在湖边散步。

  他有点后悔没有带专业的设备来,入门机实在是拍不下美之万一。

  但即便是最好的装备,恐怕也拍不下这湖这山。

  白沙湖其实是因为白沙山才得名。

  人们慕名而来,慕的是白沙山的名。

  但他更钟爱的却是湖。

  它太安静了,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湖水却始终安静,只有岸边卷起细小的白浪。

  他注视它,它好像也凝视着他。没有情绪,淡漠,却包罗万象。

  就像……

  斯野忽地一怔,眼睛微微张大。

  他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靳重山。

  湖水的颜色极似靳重山的眸子。

  并非纯粹的蓝绿,而是带着一丝灰。

  灰色并不靓丽,多数时候给人沉郁之感。

  淹没过于旺盛的生机,像尘埃,像经年累月,像雪山背面,光照不到的沟壑。

  但它是苍茫高原上最常见的色彩。

  藏在靓丽的蓝天洁白的云朵银白的雪山间,它无所不在。

  身后传来雪霜被踩的沙沙声,斯野以为别的游客来了,收起思绪转身,看见的却是另一片湖水。

  “靳哥……”

  靳重山把棉服给了他,此时黑T外只套了件机车夹克。

  湖边所有人都穿得臃肿,靳重山这一身的野性和洒脱简直成了斯野眼里的风景。

  “你不冷吗?”

  靳重山来到他身边,双手揣在裤袋里,和他一起看向白沙湖。

  “还好。”

  遇沿遇沿

  斯野想把棉服脱下来还给人家,靳重山只是看他有个摘兜帽的动作,就道:“穿好。”

  “……哦。”

  骑牦牛那边越来越热闹,艾依索性跳起维族舞。

  斯野想聊天,“靳哥,你怎么下来了?”

  “来看看。”

  “……”

  换个人斯野就懒得找话说了。

  但和靳重山在一起,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他愿意去当那个找话题的人。

  “看白沙湖?”

  “嗯?”

  “你们三天两头带客人来,小杨说他都看腻了。”

  过了会,靳重山摇头,“经过,就看一下。”

  随遇而安的语气,却像长着茧的手指,在斯野的心弦上拨起音符。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突然斜过身子,歪在靳重山面前。

  靳重山垂眸看他。湖水仿佛倒悬在天上。

  “你的眼睛是另一片白沙湖。”

  靳重山不语,但视线似乎深了些。

  “真的,刚才我就发现了。”斯野转回来,再次看向湖水,“一样平静、迷人。”

  他没想过用“迷人”来形容靳重山。

  但那两个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他心尖颤了一下,下意识拿余光去瞄靳重山。

  靳重山神情还是淡淡的,像是不为所动,也像默许包容他的失言。

  他们是最早回到车上的。

  斯野将棉服脱下来抱在怀里。

  靳重山指了指保温瓶。

  他会意,但水入杯盖,居然和上次不同,是热的。

  养生么?

  靳重山说:“刚上高原,别喝冷水。”

  “哦。”斯野捧着杯盖,尽量快速喝完,把瓶子还给靳重山,却见人家拧开一瓶可乐。

  “……”

  不养生了吗?

  “我又不是游客。”

  斯野觉得,靳重山说这话时眼里带着一丝笑意,很轻,但绝非错觉。

  这时,一缕阳光直洒在湖面,掠过一条明亮的弧光。

  游客们都回来后,车发动起来。

  大家情绪高涨地分享照片,给手机充电,斯野才想起,自己几乎没动单反,只是拿手机拍了几张。

  但他并不觉得遗憾。

  湖水就在他身边,他带走了那片安静的湖水。

  海拔持续爬升,车在山上转圈时,甚至看得见风吹起大片雪尘。

  靳重山虽不爱言语,却是个合格的师傅。

  帕米尔高原的风景都在路上,没有任何标识,第一次来的人很难靠自己发现最好的拍摄点。

  靳重山在每一处“野生”打开点停车,耐心地等着客人们拍照。

  斯野总是最后一个下车,和靳重山一前一后关上车门。

  他是故意的。

  他们站在悬崖上,下方笔直的公路像一条细长的线,天空近在眼前,云几乎从身边飘过。

  风太大了,风声嘶鸣,斯野抓着兜帽,闷头往前走,没听见从后方传来的鸣笛。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方搂住,一个不容抗拒的力将他推向悬崖。

  他本能地屏住呼吸,嗅到那人身上的热息时,却没由来地相信,自己是绝对安全的。

  悬崖公路很窄,但悬崖边上的一小块地却足够站十来人。

  一辆越野从他们身旁驶过,斯野转身,兜帽在靳重山肩颈上蹭掉了。

  “靳哥。”

  靳重山随意地扯起兜帽,帮他带好,沉声说:“看路。”

  斯野笑着跟在靳重山后面,“谢了啊靳哥。”

  “嗯。”

  已是下午五点,但天空仍旧明亮。

  塔县的夜晚在十一点之后才会降临,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流浪在高原。

  一座座巍峨雪山从远处奔向他们。

  靳重山难得开口了。

  “那是慕士塔格峰,冰川之父,帕米尔高原的标志。”

  “它下面的是卡拉库里湖,天气好的时候,山完全倒影在湖里。今天天气就不错。”

  “它北面的是公格尔峰,它们都属于喀喇昆仑山脉。”

  “乔戈里峰,世界第二高峰。”

  车开开停停,客人们兴奋下车,赞叹而归。

  斯野最初还会“哇”一声——他从未见过如此多又如此壮观的雪山。

  后来却渐渐平复。

  予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些山被边疆人民奉做神山。

  你站在它的面前,确实会有一种被净化的感觉。

  苦闷、挣扎、畏惧,好像都被终年不化的雪所覆盖。

  你是新生的。

  你心怀勇气,一往无前。

  太阳移向西边,白光变换为金光。

  靳重山将车停在进入塔县县城前最后一个“野生”打卡点。

  他们站的位置很高,眼前是平坦开阔的旷野。

  夏季,牧草丰盛,但是和辽阔的原野相比,它们渺小得像是匍匐在泥土中。

  只有旷野尽头的重重高山,才能赋予旷野起伏的线条。

  斯野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天地,心跳忽然加快。

  “靳哥。”他目不斜视地叫了一声。

  又一声,“靳哥。”

  靳重山正在帮游客拍照,听见之后走来,“怎么?”

  斯野抬起右手,“你看。”

  靳重山:“嗯。”

  “旷野没有生命。”斯野脑子里很空,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什么。

  但话就这样出口,没有经过脑子,却经过了滚烫的心脏。

  靳重山转过脸来看他,“为什么?”

  “它没有起伏,像一条笔直的心电,岂不是没有生命?”

  斯野吸入带着牧草和冰雪气息的风,心跳更加汹涌。

  “但那些山让它活过来。连绵起伏,高低错落。”

  “旷野奔向重山。如果没有山,它将没有归宿。”

  斯野转向靳重山,面色那样平静,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

  他确实没有带上太多个人情绪。

  他说,即他见。

  “山让旷野起伏,山是旷野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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